2019年1月23日 星期三

珠峰下,那一片寂靜的墓地


  一切都沉進遠古洪荒的寧靜裡,連來路上的淙淙水聲,也在這兒悄然凝凍。絨布冰川伸出幽藍的冰舌,透出喜馬拉雅雪山的陣陣寒意。冰川風逞威的前方,偉岸的珠峰肅然矗立,遮沒了半壁南天。
  這裡是海拔5100米的珠穆朗瑪登山營地。春天的登山季節過去了,曇花一現般佈滿石灘的尼龍帳篷,已經杳無蹤影,只留下堆堆銹蝕的罐頭盒。空曠的營地,巨大的漂礫,皚皚白雪,一片死氣沉沉的荒涼。
  我站在人間真正的邊緣,一股涼透骨髓的孤獨感漫過週身。就在這時,我看到了這片冷寂的墓地。
  從沒聽誰說過這塊墓地,在這世界最高的地方。它極不顯眼,距登山營地僅咫尺之遙,不到近前也難看出來,粗礪的冰磧石壘堆成一排排墳塋,風雪剝落的黑色片巖權當墓碑,上面落滿白色的野鴿糞。帳篷釘鑿刻的簡短碑文,都是各國登山遇難者的名字,時間跨度已近半個世紀。
  「1975年 鄔宗岳之碑」
  「1982年 日本登山隊宗部明之碑」
  「TO TONY
  DIED 3 APRIL 1984
  ON MT.QOMOLANG-MA
  FRIEND AND MOUN-TAINEER」
  (給托尼
  1984年4月3日死於珠穆朗瑪山上
  朋友和登山隊員)
  ……
  這只是一座座像征性的空墓,在可怕的滑墜和駭人的雪崩中,遇難者已永遠留在了那大山的雪谷冰淵裡,連遺體也找不回來了。一座座石塚裡,埋藏著一個個失敗者的故事。
  還有比這更悲涼的故事嗎?登上頂峰的同伴隊友成了舉世矚目的英雄,他們卻默默僵臥在冰雪裡,被人遺忘了。他們進山就再沒回來,沒能見到親人捧上的鮮花,冒著泡沫的香檳。靠著電視熒屏和報刊版面才對登山運動略知一二的人們,有誰知道珠峰腳下,還有這麼一片孤零零的墳塋?
  我站起身來,瞥見那座高踞天際的金字塔型雪峰,我看到了一場夕陽西下時的大自然的盛典:
  斜輝瀑布似的光扇正緩緩抬升,在銀光閃爍的珠穆朗瑪主峰上分割著夜與晝。蒼莽大地沉沒進暮靄的陰影中,唯有珠峰之巔,在晚禱般仰著的群山之上,幻成一個亮晶晶的夢,彷彿宇宙把它的全部光華,在這一瞬間都傾瀉在地球最高的錐體上。那條令多少登山者夢魂牽繞的旗雲,裊裊地從峰頂向東伸展開。雲霧繚繞之中,聳峙的雪山愈發顯得神秘。
  回頭看去,墓地卻在夜色中黯淡了,連碑文都模糊不清,與峰頂的輝煌恰成映照,有如一幅高調照片那樣反差強烈,令人震驚。
  我懂了,這就是喜馬拉雅登山運動。我為自己最初的憐憫之情深感羞慚。
  攀登這座人間最高峰的人也大都失敗了。自從1921年英國探險隊試圖征服珠峰以來,各國登山者就飽嘗了失敗的折磨,有近百人在這條登山路上走到了生命的盡頭。但是,他們畢竟向珠峰、也向自己的生理和心理的極限發動挑戰,背負行囊、腳踏釘齒,走進了風雪瀰漫的喜馬拉雅山,沒有因懼怕失敗而踟躇不前,寧願歷險也不甘庸閒。他們個人雖身遭不測,可人類不是終究征服了珠峰麼!
  攀越就要冒險,冒險就難免失敗。但一代接一代不懈追求的勇氣和精神,卻遠比一次短暫的勝利更接近永恆。
  人與自然相搏的千年史,就凝聚在這片空墓的碑文之間。
  噢,珠穆朗瑪,你這人類居住的星球上的第一峰。你高峻、嚴酷。你使怯懦的靈魂驚悸,你對勇士動有永恆的誘惑。只有真正的強者,才配與你為伍!
  怪不得登山者出發的營地,就緊傍著遇險者長眠的墓地。
  勇敢,是勇敢者的墓誌銘。




 

Author :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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