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9年1月23日 星期三

搭順風車的異鄉人


  我從來沒載過搭順風車的人。但這人的情形有點不同,我無法驅車揚長而過。從後影望去,他衣衫襤褸,身材瘦小,褲子松垂,頭上歪戴舊布帽,背上用皮帶掛著個破背包。
  我從後視鏡裡看到他的臉。不是我想像中那副愁眉苦臉的潦倒樣子,而是帶著安詳平靜的表情。體態似乎有點龍鍾,容貌卻還年輕,暗淡的眼神好像在凝眺遙遠的天邊。
  我情不自禁地倒車,問他是否想搭個便車。他瞪眼注視我,微微點頭,然後上了車。
  「住在附近嗎?」我問他。
  「不在,」他答道。
  「你上哪兒去?」
  「出門去。」
  「去什麼地方呢?」
  「到那邊去。」即使他說得彬彬有理,我也瞭解他的意思:他上哪兒去是他自己的事。到了我住的汽車旅館前面,我讓他下車。「多謝你,」他說。他朝大路走去時,我猜疑我看到的是否就是最後的老式流浪漢。
  稍後,我出去前往餐館,看到他站在我的車旁。噢,噢,我心想,打抽豐的來啦。我隨便點點頭準備上車。「請稍留步,」他說。這種紳士派的舊式禮貌言談竟感動了我。「你今天讓我搭了趟順風車,我打算報答你。」
  「不必啦。那無所謂。」
  「不,那是一種善意。請。」他那暗淡的眼神使我感到了一種完全陌生的規矩。
  我聳聳肩。他一揮手,以侍臣的姿式站立一旁,示意我上車。我進了車廂,搖下車窗,望著他。他伸手入背包,我不由得有點緊張,忙攥緊拳頭準備行動。但他從背包裡卻拿出一支舊口琴。我立刻寬了心。真古怪,我心想,可是並無惡意。曲聲悠然而起,我不禁神往。
  我聽不出口琴吹奏出來的是什麼,既非古典曲,又非鄉村音樂,也不是爵士樂,跟我所熟悉的音樂毫不相同。那是來自他心靈深處的遙遠故鄉。樂曲雖是即興而奏,各音符卻彼此關聯如一串珍珠,一顆比一顆大,數到最大的一顆時,你便欣賞到同樣和諧的節奏,但這次是向下數,一顆比一顆小。這怪人吹奏的奇妙優美的音樂把我聽呆了。
  一對年輕夫婦從汽車旅館走出,聽到了口琴聲便駐足竊笑。我突然覺得不好意思,想用話掩飾窘態。「不錯,熱門搖滾樂,好得很,可是我得走了。」我說話時倒沒顯出不客氣,但的確帶著出於挖苦和傲慢的一種不自然的輕浮。那對年輕夫婦哈哈大笑。
  音樂由顫抖而逐漸停止,接著寂靜了片刻。他放下口琴,雙眼還在注視我,蠕動嘴唇,微微苦笑了一下,然後轉過身,往肩上拉了拉背包,走向大路。我目送他遠去。
  那對年輕夫婦還在笑。男的說:「世界怪人真多,是不是?」
  我對他們頗感厭惡,忽然想追上那個在公路上身形逐漸縮小,又瘦又矮而相當高雅的人。但我改變了主意。我曉得,即使追上他也沒什麼話可說。我享受過一段美好時光,現在已經成為過去了。


 

Author :總第 91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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