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4月7日 星期六

山野為你們作證


     1996年11月中旬的一天,遼寧省博物館家屬樓走進來一對農民模樣的老夫婦。他們相互攙扶著,直奔四單元四樓。在四樓的一個門前停下後,老婦人輕輕敲了一下,然後輕聲說:「姑娘,是爸爸媽媽回來了,別害怕!」門急急地開了,三個姑娘驚喜地叫道:「爸!媽!」接著,是一陣低聲嗚咽。
  每年的這時候,都是這樣。從大女兒7歲那年起,算起來也有26年了。這對夫妻每年的4月中旬離家,11月中旬回來,年年如此。在這1/4世紀的時間裡,幼小的嬌女長成了大姑娘,而他倆書生的風華也被農人的蒼老替代了。
  在北京大學編纂的名人錄——《北大人》的第121頁,他倆的名字緊挨著,文字也大略相同:「1938年生,1963年畢業於北京大學歷史系考古專業,現在是遼寧省博物館研究員,為祖國的考古事業做出了突出的貢獻……」
  在遼寧省博物館,老老少少的考古學家們介紹說:「他們是我省考古界的老前輩,他們大半生的時間都是在荒山野嶺度過的。遼寧最險惡的地方他們都去過,他們發掘了近千座古墓,考察了數百個洞穴,填補了遼寧考古史上的許多空白,確定了兩個古文化類型,寫出了遼寧第一部考古專著《馬城子》……」
  這對老夫婦就是李恭篤、高美旋。
  從此天涯海角人
  1963年的某一個秋日,北京大學的校園裡踱著一對年輕的戀人。樹葉沙沙地飄落,天涼了,但青年人的心中卻燃著火,臉都是紅紅的。
  「我們一定要去遼寧,那裡的地下一定有好多東西在等著我們……可是,我真是捨不得首都,我們從小是在這裡長大的呀,況且,老人們年紀也大了……」梳著短分頭的李恭篤這樣說。
  「我們是共和國第一代考古大學生,我們不去誰去?爸爸媽媽他們把江山打了下來,現在就看我們怎樣建設了!我們這一代責任重大呀!」高美旋很激動,把滑到胸前的辮子甩到背後。
  兩天以後,兩個人背著書包行李,拎著一個臉盆,踏上了北去的列車。李恭篤,25歲,黨的高級幹部的兒子;高美旋,25歲,大學教授的女兒,他們要攜手去建設自己的祖國了。
  在遼寧省博物館,他們受到了熱烈的歡迎,因為在他們到來之前,這裡還沒有一個專業考古工作者。
  「讓我們去現場吧,我們不怕吃苦!我們早做好了吃苦的準備!」他們急切地向領導提出要求,和那個時代所有的熱血青年一樣。領導很高興,說:「不忙,你們先安下家,聽說你們是一對戀人,那就先結婚吧。結了婚,再熟悉熟悉我們這裡的情況,然後再說下現場的事!」兩個人聽了領導的話,在同志們的操持下,舉行了簡單而文明的婚禮。
  經過近兩年時間的案頭工作,他倆對遼寧這個15萬平方公里的大省有了較為詳盡的瞭解。正當他們準備下現場發掘時,大女兒偏偏要出世了。他們決定回北京去,待孩子滿月交給老人,夫妻倆就回來。高美旋在北京生下了一個漂亮的小女孩,兩個人異常歡喜。可是,當漂亮的女兒滿月時,高美旋卻猶豫了,她實在不捨得離開孩子。孩子兩個月了,高美旋咬咬牙去醫院打了回奶針。回到家,對李恭篤說:「我們今天晚上就坐車回瀋陽。不狠不行啊,再這樣磨下去怕是一年也走不成了。」
  當天晚上,孩子睡在奶奶的懷裡,並不知道爸爸媽媽就要遠走了。奶奶對她說:「月兒醒醒,看媽媽一眼,你媽媽就要上車了!」孩子依然睡著,高美旋在孩子粉紅的小臉上親了一口,就頭也不回地與丈夫一起走出家門,奔向火車站。汽笛一聲尖叫,車輪滾動了起來。高美旋再也控制不住自己,她一頭撲到丈夫的懷裡,痛哭失聲。
  從那時起,高美旋就討厭火車的汽笛聲。就是到了現在,一聽見火車的叫聲,她都要把門窗關好。她不敢聽,一聽心就碎。
  兩個人一回到博物館,就要求領導派他們去撫順。那裡剛剛發現了一個高句麗墓葬群。
  時已深秋,撫順遠郊的大山裡,雪已沒了膝蓋,北風刮起來像有萬千隻野獸在吼叫。李恭篤、高美旋夫婦在這大雪的山上認真地做著他們大學畢業後的第一個研究課題——《高句麗墓地》。100多個墳墓,他們要一個一個地清理。他們跪在地上,拿著小鏟、毛刷,繡花一樣地幹了起來。兩個人的毛褲和肉凍在了一起,手也打不過彎來,可他倆全然不覺,仍然那樣跪著,仔細搜索,一團土塊、一片骨頭都不肯放過。
  晚上,他們回到小旅館。旅館裡又髒又冷,兩個人總是草草吃完那大餅子鹹菜湯就一起到外面,望著北京的方向發呆。每逢那時,高美旋的淚水就止不住要刷刷地流出來。她問丈夫:「恭篤,你說小月還記得我們嗎?她該會叫媽了吧?」李恭篤總是說:「我們不是在工作嗎?我們在為國家做事,哪能老是兒女情長呢?」高美旋聽了這話,情緒一下就穩定了許多,她喃喃地自責:「是呀,我怎麼老是這麼沒出息呢?」「不能那麼說,你畢竟是母親哪!」李恭篤這樣安慰道。每天晚上他們都要出來,都要說一些大致相同的話。
  經過一個月的苦幹,他們首戰告捷。他們的課題《高句麗墓地》,在國內考古界也引起了一定反響。
  茫茫戈壁上兩個不屈的身影
  1969年,他們的小月5歲了。這年冬天,他們回到北京。
  從兩個月時分別,一直長到5歲,小月就沒有再見到爸爸和媽媽,爸爸媽媽對她只是個概念。她怯生生地站在他們面前,半晌才想起奶奶一再教的那句話,「爸爸,媽媽,我會炒土豆絲了!」高美旋驚奇地問:「你說這話,媽媽不懂。告訴媽媽你想說什麼?」孩子回答說:「奶奶告訴我,考古人的孩子要從小學會生活,要自立。她還說,我跟你們回到瀋陽就要自己照顧自己了,因為你們常年在外……」高美旋一把摟過女兒,邊哭邊說:「誰讓你是考古人的孩子呢?」
  夫妻倆這次回北京是要接回大的,放下小的。但大的不願離開奶奶,小的不願離開媽媽。在北京站,高美旋又聽到了那一聲汽笛,車廂裡她摟著5歲的大女兒,看著窗外兩歲的二女兒,涕淚滂沱。車上車下,兩個孩子的哭聲連在了一起……
  「文革」的風暴把考古事業也摧垮了。李恭篤、高美旋領著他們的大女兒剛走進博物館的大院,就被告知去「五七干校」報到。書獃子李恭篤很感興趣地問:「那裡發現了什麼,是新石器時代的嗎?」發通知的人不耐煩地回答:「什麼新石器?是去務農!全家都去,戶口也立即遷走!」
  一輛大卡車把他們一家從瀋陽拉到昭烏達盟敖漢旗。他們在這裡和當地的牧民一起修梯田、抗旱,一起到深山老林裡去打柴。雖然他們心愛的事業中斷了,可老實巴交的李恭篤這時 比誰都堅定,他堅信這種狀況只是暫時的。在他的眼裡,沙漠上到處都是文物。每場風暴過後,他都能看到石器、陶片、箭簇東一個西一個地裸露在外面,他都一一撿起放在窗台上。當地人見他喜歡,也都把他們撿到的「沒用的破玩藝兒」送給他。久而久之,屋子裡堆得滿滿的。
  1972年5月的一天,他們夫婦正在院裡做籬笆,公社書記騎著馬來了,一進院就說:「快別幹那玩藝兒了,赤峰市文物站調你們去考古,你們是國家的大人才,不能老窩在咱這破地方!」
  到了赤峰,他們才知道,原來國家要修沙通鐵路,對沿線的地下文物要立即進行搶救性的挖掘。李恭篤一聽,心裡馬上著了火,他對妻子說:「你在家收拾收拾,我先帶孩子走!」他生怕去晚了,那地下的文物被推土機推走。當天,他就帶著女兒小月乘卡車來到目的地。那裡是沙漠深處,十分寒冷,8歲的孩子凍得連尿都撒不出來。沒有食用水,人們只喝一種苦澀苦澀的黃湯;沒有青菜,一年四季天天吃鹹菜疙瘩,過年的時候才能吃上一頓豆腐。但李恭篤心中只有一個聲音——「搶救文物」。
  他拉著女兒跑到西圍公社,一眼看到了地上的幾塊彩色陶片,驚喜萬分。他對民工說:「哪兒也不去了,就在這裡,向下挖。」「等等,還有我呢!」不知什麼時候高美旋已坐著卡車跟了上來。
  他們冒風沙戰寒暑,6年的時間,跑遍了昭烏達盟的沙丘草原,先後發現了「小河沿文化」、黑城古城遺址、西漢右北平郡治、安杖子古城遺址、紅山文化玉器墓等。其中,「小河沿文化」的確定,填補了我國北方地區新石器時代文化發展中的一段空白,引起了國內外考古界的極大關注。
  癡心不改,老而彌堅
  1979年,他們回到了遼寧省博物館。家還沒安好,他倆先去了現場,家就交給了3個女兒。當時他們的小三隻有4歲,由兩個姐姐帶著。
  現場在本溪。原來,本溪要修建一個觀音閣水庫,在這之前,要對庫區進行考古。庫區有160座洞穴,他們要一一進行調查。這些洞都在半山腰,名字分別叫「老虎洞」、「狼洞」、「熊洞」等,足見地勢之險峻。當地的老百姓是從來不上的。
  他們夫婦開始向上爬。丈夫在前面,妻子尾隨其後。要去半山腰,一點路都沒有,李恭篤就在前面用鎬刨出一個個小坑,高美旋踩著那些小坑一步步地向上攀登;下雨了,鞋一走就掉,他們就找來繩子把鞋綁在腳上,繼續向上走;雨下得大了,他們就在山洞裡住下,洞外是陣陣狼嚎,洞裡是一堆堆白骨,他們生起一堆篝火,驅狼,也驅寒。
  只有到了大地冰凍的時候,他們才按照考古的規矩撤退。那一年的冬天,他們回來了。在山上,他們沒有時間理髮,頭髮長得像原始人,臉上、脖子上長了厚厚的黑黑的一層鱗,像蛇皮。高美旋進家門之前囑咐丈夫:「先在門口說清楚我們是爸爸媽媽,可千萬別嚇著孩子們!」開了門,孩子們還是嚇了一跳。大女兒說:「你們真狠,我都要高考了,你們也不回來關心我!」二女兒說:「媽,你們走以後,我們就數日曆,到了日子,你們不回來,我們姐妹仨就抱在一起哭!哪有你們這樣幹工作的?」那邊,小三趴在桌子上睡著了,涎水把剛畫好的一幅畫弄濕了,畫上畫的是爸爸媽媽在敲打一塊小石頭。棉襖的袖子已短到胳膊肘了。孩子醒了,猛一抬頭看見了媽,「哇」的一聲大哭起來。「媽,我想你,再不要扔下我,我要跟你們去!」這個孩子,原本也要送北京的,可是高美旋實在捨不得,就把她留在了家裡,讓兩個姐姐照顧。其實,兩個姐姐也是小孩子。
  第二年4月,李恭篤、高美旋夫婦背著小三上山了。
  他們在山上的家是個小學校的廢舊教室,4張破桌子拼在一起,是他們全家的床。床上有一個小桌子是他們的飯桌,也是他們的辦公桌。晚上孩子睡了,夫婦倆輪流用這個桌子看書寫字。屋裡有兩多,就是老鼠多跳蚤多。有時正睡得香,突然從屋頂掉下一隻一尺多長的老鼠,鑽進被窩爬一圈;跳蚤把一家人咬得渾身是包。有時實在受不了,就倒滿一盆水,大人孩子把衣服脫光,手拎衣服衝著盆使勁甩動,水盆裡就飄浮厚厚的一層淹死的跳蚤。山裡買不到肉,他們上頓下頓是野菜豆腐。老鄉們看著可憐,常常撈一些魚給送來。他們說:「孩子正長身體呢,不吃葷腥哪行?」每逢這時,高美旋就問小三:「苦嗎,孩子?」不料孩子卻說:「我比大姐二姐好多了,她們不能和媽在一起,我能!」
  白天,5歲的女兒在家看家,他們就鑽進山洞。有一天,他們要上最險峻的八盤嶺,那上面有一個洞他們要看。陡峭的石壁上,無路可尋,他們用繩子相互拴在一起,手拽著灌木,一點一點向上移動。快到半山腰的時候,山那邊跑來了施工的工人,對他們說:「快下去,這裡天天放炮,危險!看到洞口那一大堆血了嗎?昨天我們一個同志剛剛犧牲,洞裡頭一說話就往下掉石頭!」他倆像沒聽見一樣,繼續往上爬。工人們說:「你們不要命了?」李恭篤大聲地向上喊:「不行啊,這裡馬上就要變成水庫,一放水,咱們老祖宗留下的東西可就再也看不到了。」工人們說:「你們回去跟領導匯報就說來過,不就得了嗎?」李恭篤回答:「那怎麼行?我們自己都不幹,這是一筆良心賬!」工人們感動了,他們結成隊手拉手把他倆拉上了山。結果,他們在那個洞裡發現了青銅器,這在遼東地區還是第一次。他們大喜過望。可是下山的時候,山洪來了,他們被困在半山腰,山下全是水。兩個人左一個跟頭右一個跟頭,跌得渾身都是泥,可他們懷裡緊緊抱著相機和圖紙,生怕丟了。天黑了,他們餓得受不了,就在山坡上找核桃吃。正在這時,山下傳來找孩子的呼喊,好像是誰家的孩子被洪水沖走了。高美旋一聽,坐在地上大哭起來,她想起了她的小三。李恭篤勸道:「小三機靈著呢,她不會怎麼樣!」高美旋一聽,哭得更厲害了:「她才5歲呀,她能機靈到哪去呀?三兒呀,你可千萬千萬……」山谷裡,迴響著她的哭聲。第二天晚上,洪水退去了,他們拚命往山下跑,他們的那個破教室已被衝倒,小三正躺在一個農婦的懷裡睡覺。那個婦女說:「大水來的時候,我聽見你們家的孩子哭,我就跑來把她抱走。你們哪,不配做爹媽,你們是一對瘋子!」說到這裡,那婦女哭了。就這樣,小三在山裡讀完小學,才回到瀋陽上初中。
  常年喝不到乾淨的水,高美旋晚年的時候患上了嚴重的腎結石,不停地尿血。丈夫看著心疼,勸她回家,她說:「不用,課題正在關鍵時候,我不能扔下你一個人。況且,你的腰不也摔傷了嗎?等我實在不行了,還有一口氣的時候,你就花錢雇一輛汽車,把我送回瀋陽,我要看一眼我的寶貝們……」
  從1979年進山到現在,他們已在山裡工作了17年。1995年,他們的成果出來了:一部40萬字的考古專著《馬城子》出版,這是遼寧考古界的第一部著作。「馬城子文化」的發現,續上了我國北方史前文化發展過程中的缺環,使我國古代多民族國家的歷史畫卷更加完整。著名考古學家張忠培對李恭篤、高美旋說:「你們找到了青銅短劍文化的始祖!」
  記者在李恭篤、高美旋家看到了幾件文物的仿製品,有玉的,也有銅的。高美旋對記者說:「這是北京的領導獎勵我們的。我們考古33年,挖出過數千件文物,國家一級的就有10件,可是我們一個銅錢都沒往家拿過,這是一個考古工作者起碼的道德!」談起三個女兒,她說:「作為母親,我愧對她們,可是她們爭氣,都考上了大學,小三還成了留學生,當了博士。她們都成了對國家有用的人,我就滿足了!」李恭篤說:「我之所以這麼幹,我就覺得這國家是我自己的,我不能藏心眼。小時候,父親參加抗日,鬼子來抓我們家的人,媽媽帶我藏在樹洞子裡……那個日子,我永遠也忘不了,所以我要拚命工作!」
  記者問:「今年還去山裡嗎?」
  「去,4月15日就走。觀音閣水庫那兒還有一些工作沒有做完。館裡考慮我們年紀大了身體不好,不讓我們去。可是我們才57歲,還能幹好多事呢!況且,大半輩子都在荒山野嶺度過,回到城裡生活也不習慣。另外,我現在是黨員,更要多幹才是!」
  「我們老頭總是這麼進步,我聽他的!」高美旋在一旁這樣說。
Author :關捷

沒有留言:

張貼留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