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4年9月18日 星期四

見到人死

第一次見到人死,是在小學二年級。學校的大門正對著遠處的鐵道,每天都會有火車轟轟隆隆地經過,那時我們一群小孩子就會跟著火車瘋跑。有個男孩不是學校的學生,他是個傻子。每天在我們放學後他都跟著我們,一邊跑著一邊流著口水。我們叫他跟屁蟲,他卻一直對著我們笑。
  我們騙傻子往火車上扔石頭,一聽到玻璃被打碎的聲音就嘻笑著跑開,剩下傻子一個人被大人訓斥。
  一天下午我們遠遠看著火車開來,卻還是著傻子跑過鐵道。
  當我跳下鐵道,風從背後把我的頭髮撩起,我聽到了傻子的尖叫。
  那個傻孩子的上半身倒在我的腳下,他的下半身卻在鐵軌當中被壓成了肉餅。大人們用草蓆把他的屍體蓋上,我卻一直瘋了似地抓著他露在草蓆外的手,那手冰冷已經沒有了一點溫度。
  我不喜歡穿白襯衣,討厭的要死。從那以後,我變得沉默少語。每天都盯著學校外面的鐵道發呆。因為大人說那條鐵道有鬼,我想看到傻子。
  鐵道的附近有兩根電線桿,它們之間的距離一米多遠。不知從什麼時候起那裡成了殺狗的地方。大人們將狗四肢分開綁在兩根電線桿之間。輕輕一刀,狗血便飛濺到電線桿上,那紅紅的血在灰白的電線桿上異常的明顯。
  那兩個電線桿周圍的地上從來沒有長起過草,血色深深嵌入地面,我用小腳輕輕踢著那裡的石子,我聽見石頭相撞的聲音,那聲音像狗叫。
  我就這樣在鐵道邊踢著石頭,一直到深夜。
  媽再不讓我去鐵道那邊玩,她知道一次就打我一次。打過就抱著我哭,那時我就會輕輕摸著媽的頭髮,媽的臉頰。
  媽不哭。
  我喜歡火車,每次都偷偷躲在鐵道下面的草叢中盯著火車經過。我仔細地數著每一列經過的火車,火車開得好快,我總是不能清楚地數清火車的節數,但有一次例外。
  大人們說那個人是自殺的,當火車經過時他飛跑著衝了過去。我來回地數著火車的節數,是十三節,數了兩次都是十三節。
  那個人的把枕木都給染紅了,一大團好像是盛開的花。花的中間是嵌著白點,那是腦漿。可惜火車只有在撞了人才會停下,有一次我看過一隻貓在經過鐵道時被迎面而來的火車撞飛。火車依然像風一般地飛弛而過,貓卻像樹葉一樣飄到了空中。
  後來我找到了那貓,它飛到了鐵道下面十幾米的地方。它的腸子散了一地,四肢不停地抽搐。它喵喵地叫著,我卻沒有一點辦法。
  小貓,你很疼嗎?
  我同學家養過一隻純種的波斯貓,兩隻不一樣顏色的眼睛好像是大大的玻璃球。我每次去同學家都把它抱在懷裡,弄得一身貓毛。
  有一天,同學笑嘻嘻地告訴我,他家的貓在門口的馬路上被壓死了。
  我想起了被火車撞死的貓,問他,貓的腸子出來了嗎?
  不,發現時已經被過往的汽車壓了好多次,扁扁的成了一片。
  後來我開始不斷變換著學校,最後一次轉學我已經四年級。
  我的同桌是一個黑黑的女孩,她用左手寫字,右手用漂亮的手帕包著。
  我坐在她的右面,她的右手總放在書桌裡,只有寫作業時才用右手壓著課本。
  那裡面包著什麼?我指著她的右手。
  她解開手帕,我看見光禿禿的手臂,手臂的一端有著人字形的縫痕。
  好看嗎?兩年級時坐火車時被車門壓到,右手當時就跟雞爪子似的,醫生說怎麼也留不住了。
  每天早晨光她都扎不正辨子。早自習上她放開自己的頭髮,於是我幫她抓著發辨,她用唯一的左手給自己綁好皮套。
  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轉過學。
  小學畢業時,她用手帕包著的右手輕輕摸過我的臉,我假裝睡得很熟一動不動。手帕裡面肉肉的,很柔軟。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過她,因為我們在不同的中學和高中。
  知道她自殺已經是我大學畢業以後的事了,很多人都對她印象很深。因為她的右手,還有她的孤僻。她高中畢業時無法報考大學,有人說她整個高中從來沒有笑過。
  我去了她家,看到了她的遺像。她黑黑瘦瘦,頭上的發辨依然後沒有扎正。一絲淺笑掛在嘴邊,如同十年前一般羞澀可愛。
  她喜歡過我,這誰也不知道。我在高中時就收到過她的信,可是我卻把那些信都撕碎扔到了學校後的山上。
  跟我一起去看她的遺像的是一個警察,一個只有右眼的警察。
  他哭了,眼淚只從右眼中流出,三年醫學生活讓我在第一時間裡就發現了他的左眼是假的。
  她是怎麼死的?
  她媽告訴我們,她是臥軌自殺的。瘦小的身子像是樹葉被風吹入鐵軌,一瞬間就被火車車輪碾得粉碎。
  你為什麼一直在找沒有右手的女孩子?我問警察。
  警察低下頭,從自己的左眼裡取出那個假眼球。動作熟練,像是從煙盒中抽出香煙一般輕鬆。那粒假眼有著琥珀的顏色,在陽光下閃出耀人光采。
  我五年級時坐火車,被窗外的石頭打中了左眼。那時我痛得亂撞,後來聽到了一個女孩的尖叫,我把一個小女孩的右手夾在了火車過道中的鐵門裡。
  我手顫抖著從他遞過的煙盒裡抽出一根煙,我從來不抽煙。
  等我從北京的醫院裡回來,我才知道那個女孩的右手已經沒有了。可是我一直沒有見到她,因為她治好了手以後就搬了家。
  你去查誰扔的石頭了嗎?我小心翼翼地問。
  警察笑了。
  是一個傻子。聽說後來被火車軋死了。
   我問媽,為什麼我害怕穿白襯衣。
  媽沉默了好久,那次傻子被軋死時,你的後背上濺了好多血。整個一件白襯衣都花了,那幾天你晚上都會驚醒,抱著我哭……
  不久我穿了件白襯衣去參加了警察的葬禮,葬禮上黑壓壓都是穿著警服的人。他的局長在念悼詞時說因為警察的左眼看不見,所以當第二個匪徒拿著刀從他左面衝上來時,他還在緊緊抓著右邊的匪徒……      
面具        
「小姐,要面具嗎?」
  林雪遇到那個賣面具的老婦人時,已是夕陽西下的黃昏時分。街上的行人都行色匆匆地往家趕,而林雪卻不想回家。家裡沒有了要等的人,回家又有什麼意思呢?  
  也許也是這種心情使然,讓她在這個賣面具的小攤邊停下了腳步。這個攤子很普通,木架子上擺著十幾個神態各異的面具,都是人的臉,材料似乎是塑膠,說真的做得並不太好,但卻有一種特別的魅力緊緊抓住你的心。賣面具的老嫗一身黑衣,雞皮鶴髮,眼睛藏在深深的皺紋裡,幾乎讓人看不到它的位置。林雪能聯想起一些形象,比如黑夜裡有蝙蝠變身的黑巫婆,週身帶著森森的死亡氣息飛入用骷髏裝飾的古堡。這老嫗真像邪惡的化身呢!林雪好笑地想,眼睛瞟了一下攤上十幾個或笑或哭的面具,順口問道:「還有沒有了?」  
  「有,有!」老婦人彷彿怕她走開,急急忙忙翻起東西來。不久一個小木箱子就被翻了出來,木箱子黑沉沉的,一道銹跡斑斑的黃銅小鎖鎖住了箱子口。老婦人顫著雙手打開鎖,將箱子推到林雪眼前:「小姐,挑吧!」  
  林雪只是掃了一眼,就幾乎驚訝得喘不過氣來。箱子裡那十幾個神態各異的面具,實在已經不像制做出來的東西。那種生動的質感,逼真得簡直無法形容,就像人的臉被生生剝了下來,帶著各種表情被放到箱子裡。對,就是這種感覺,這些不是面具,是真的人臉!林雪盯著這些面具,驚詫得差點喊了出來。眉毛、眼睛、鼻子、嘴,無一不似帶著鮮活的生氣。你甚至能感覺到皮下淡青的脈絡中,新鮮的血液正不停地流動……林雪恍然覺得那些面具已不是安靜地躺在木箱中,它們是活的,在咕嚕嚕地轉著眼珠。所有的面具都盯住她,嘀嘀咕咕的聲音從張張乾癟的嘴中吐出來,如同毒蛇吐著絲絲鮮紅的長信。面具在說話!林雪呆得連動也動不了,面具的聲音卻輕輕穿透她的耳膜:這個女人,她是我的!  
  「啊!」林雪失控地喊了出來。賣面具的老婦驚道:「小姐,你怎麼了?」林雪定了定神,發覺自己的失態,抱歉地笑了一下:「沒什麼,我看得太入神了!」老婦人皺得可怕的嘴角向上提了提,大概是笑吧,嘴裡嘰嘰咕咕說著含混不清的字句。林雪豎起耳朵聽著,但發現連一句也沒聽懂。她不得不打斷老婦人的話:「對不起,您能不能說話慢點兒,我聽不清!」  
  老婦人抬起頭,皺紋在已經看不清原來面目的臉上凹凸起伏,整張臉如火山熔岩般佈滿恐怖的圖案。她盯著林雪,眼裡閃過一道寒光,慢慢咧開空空的嘴說道:「這些面具是有魔力的,它可以實現你的願望。箱子裡的面具擁有的魔力最強,你戴上它,就可以實現一切!」  
  「什麼?」林雪還是第一次聽說有這種事。她第一個反應是笑出聲來,一邊笑還一邊指著老婦人說:「真是太好笑了,這怎麼可能?」  
  老婦人卻沒有笑。只是張開黑洞洞的沒牙的嘴,像笑又像哭地咧了一下。林雪頓時覺得沒來由地渾身起了一個寒顫,心裡不知怎地有種拔腿想逃的感覺。  
  林雪討厭這種感覺,她把它強壓了下去。笑話,她會被個老婦人給嚇住?勉強控制住臉上還在亂跳的肌肉,林雪深吸一口氣,帶著好不容易保持住的微笑說:「謝謝你給我推薦這麼精彩的面具,不過我想我並不需要,我只要這個就好。」她彎腰取下一個擺在外面的面具。這面具遠不如小木箱中的面具精美,相較之下,它明顯缺乏那種鮮活的生氣。但林雪覺得踏實。是了,木箱中的面具過於生動,以致於讓她產生了那是真人的臉的錯覺,那種感覺太詭異,如果擺在家裡,還不知有多可怕呢!  
  老婦人似乎有些意外,甚至於忘了去接林雪遞過的錢。她只呆呆地重複著:「你真的不要?小姐,再看一看嘛,這些很好的……」  
  縱然林雪耐性再好,面對著一個如此嘮叨的老婦人,也不由得煩燥起來。  
  「好啦,我就要這個。五塊錢你賣不賣?」林雪實在不想耗下去了。見她已經沉下臉,老婦人適時閉上了嘴,默不作聲地接了林雪手中的鈔票。林雪忽然有種感覺,老婦人雖然低著頭,可是眼中迅速掠過一道精光,臉上雙露出了那種恐怖詭異的笑容。林雪心中一陣悸動,抓起面具就逃也似地從面具攤旁跑走了。  
  「我這天這是怎麼了?居然會怕一個老婦人?」林雪急匆匆地走在回家的路上,心裡仍打鼓一般猛跳不停。街口,綠燈,過不去了。林雪停下腳步試圖略微平靜一下湍急的心跳,這才發現手裡抓著剛才的戰利品——面具。  
  這張面具是一個哭喪著臉的男人,濃眉,大鼻子,尖而突的下巴,左臉頰上還做了個刀疤。「看起來活像個剛死了老婆的混黑社會的。」林雪得出結論,不知自己戴上它會是個什麼感覺。  
  「一定很可笑吧!」林雪忽然生出一絲頑心,好像又變成了十來歲的小女孩,想要找個人來嚇一嚇。左看右看,旁邊有個拐角,她走了過去。  
  把面具戴在臉上,掏出手袋裡的小化妝鏡,林雪望了望鏡子裡的人:一個哭喪著臉的刀疤男人,偏偏穿的是淺灰色的套裙。「不倫不類。」林雪笑罵了一句,想把面具摘下來。  
  忽然她的手僵住了——面具竟像長在她臉上似的,怎麼也摘不下來。  
  天呀!林雪這下嚇得不輕,死命扯著臉上的面具。卡的一聲輕響,面具碎成幾塊掉了下來。  
  林雪顧不得那個面具,靠在牆上驚魂未定地喘著氣。有個十七八歲的女孩子從她身邊走過,奇怪地望了她一眼。林雪連忙扭過頭去,不想別人看見她此時的狼狽神情。直到聽到腳步聲遠去,這才回過頭來。  
  那個女孩子的背影還在她的眼裡晃動,只是林雪忽然有絲異樣的感覺。這種感覺在心裡慢慢擴大,她只覺那個女孩子的背影是那樣礙眼,她想要——殺了她!  
  怎麼回事?林雪一個哆嗦,發現了自己的異樣。剛才她那是怎麼了?驟然產生的莫名嗜血慾望讓她有毀滅一切的衝動,她甚至在考慮如何殺死那個陌生的女孩——提包裡有把小刀,只要她衝過去把小刀插上她的心臟——然後再一刀戳向那雙驚恐而美麗的眼睛,將它們剜出來,讓她看見自己的身體在刀下變成片片帶血的肉糜。內臟、殘肢、飛舞的沾滿血的秀髮,都濺向空無一物的虛空,然後劃出完美的弧線,四處散落下來,濃稠的血染滿了地面,還有那雙永難瞑目的、驚恐而美麗的眼睛……  
  天,難道是魔鬼附了身,她怎麼會有這般瘋狂的想法?平時連殺雞都不敢看的她,竟會想要用這麼殘忍的手段去殘害一個毫無關係的女孩子,她到底是怎麼了?  
  剛才的幻覺,真實得那麼殘酷,她竟能聞到濃得令人作嘔的血腥氣和感覺到溫熱的血濺上肌膚的噁心!  
  她被自己的瘋狂嚇到了,雙腳已經不聽使喚,身上的冷汗水一樣不停地流下來,浸透了衣衫。林雪不知自己是如何走回家的,她走的每一步都像踩在棉花堆裡,輕飄飄地…… 林雪像幽靈般回到了家,恍恍惚惚的她機械地掏出鑰匙開門,卻怎麼也插不進鑰匙孔裡。  
  「林雪!你這是怎麼了?」恍然間,林雪覺得搖搖欲墜的身體被人扶住了,有誰在耳邊焦急地呼喚。  
  「康麗……」終於認出那張關切的臉,林雪只覺心裡一鬆,就這麼向著好友的懷裡軟下去,抱起她就大哭起來。  
  「別哭,別哭,你先別急,先進屋……」康麗半拖半抱著林雪的身子,從她手裡接過鑰匙來開了門。把已經軟成一攤泥的林雪放在沙發上,然後急匆匆地衝進澡房拿毛巾,洗濕了再擰乾,急急衝出來給林雪擦淨了臉,又衝了杯咖啡放在林雪手中,這才挨著林雪坐下來,給她按摩著手腳。  
  林雪無神地連喝了幾口咖啡,眼神才漸漸有了焦距。康麗看著她蒼白一片的臉逐漸有了血色,於是一邊輕拍著她的背,一邊問道:「林雪,到底出了什麼事情,我打你的手機你也不接,也不復機,你可從來不這樣……」林雪苦笑一聲說:「康麗,我從來瞞不過你,我也不想瞞你。可是今天的事實在太奇怪太可怕了,我真是害怕,怕得要命……我不是不能說,只是有一點,我說的話,你一定要相信,這的確是真的!」她又喝了一口咖啡,定了定神,把她遇到那個賣面具的老婦人及之後的種種怪事都詳細地告訴了康麗。在說到她對那個陌生女孩產生可怕的殺意聯想時,林雪的身子還在微微地發著抖。  
  康麗專注地聽完林雪的講述,沉默了一會,林雪仔細地盯著康麗的臉,卻只看到她嚴肅的神情。她很認真地說:「林雪,我想你這段時間一定是太累了,又不注意休息,這才產生了幻覺——你沒看什麼恐怖片吧!那玩藝兒刺激是刺激,可還是不看為好,你看你,換別人非把你當成精神病不可!」  
  「可是康麗,我不明白……為什麼那個面具會摘不下來,為什麼它會自己碎開,還有,明明是一個不認識的女孩子,為什麼我會有那麼濃烈的殺意,而且還想把她……」林雪還要說下去,就被康麗制止住了:「好了林雪,別再說下去了,那樣只會越想越亂。到時候真成了精神病,我可救不了你。乖乖喝完咖啡,等下洗個澡睡一覺就沒事了。你餓了吧,我去做飯,你的冰箱不會是空的吧!」  
  都是幻覺……嗎?林雪倚在沙發上發呆。她還是想不通,如果那是幻覺的話,那麼那個突然壞掉的面具……  
  沒容她再想下去,康麗已經端著碟子出了廚房:「林雪,看我都給你做了什麼好吃的——蕃茄炒雞蛋,糖醋魚、絲瓜湯,都是你愛吃的。來,接一下!」林雪愣了愣,才起身去接,那些問題也只得先丟一邊了。  
  吃飯的時候,康麗見林雪還是有些呆呆的,有意提些別的話題來轉移林雪的注意力。兩個人世有一句沒一句的瞎扯,康麗無意間問了一句:「梁濤他對你還好吧!」林雪伸出去的筷子驟然停住了,剛有了笑容的臉罩上了一片冰霜。康麗心知問錯了話,但又不得不問,於是只得又硬著頭皮小心道:「他……是不是還打你?」這話剛一出口,就聽嘩的一聲,筷子從林雪手中滑了下來。她也不顧它了,扒在桌子上號啕大哭。  
  康麗見自己問出了禍,也不由惶然起來。還好剛才給林雪擦臉的毛巾還搭在椅背上,連忙取過來給林雪。她接過捂在臉上,抽抽嗒嗒了一陣子,一開口又忍不住淚下如雨:「哪天不打喲……要是哪天沒打,那就是天堂了!好在他去出差了,這幾天不在家……不然我那麼晚才回來,他不打死我……」康麗聽得氣往上撞,一巴掌拍在桌子上:「這個卑鄙小人,無恥之徒!我當初真是看走了眼,居然以為他是個正人君子,對你又是一片癡情,這才勸你接受他的求婚。好了,這下婚也結了人也到手了,他就不把珍珠當寶貝了不是?這個白眼狼!」她轉向尚在痛哭不止的林雪,安慰道:「別傷心,等他回來我陪你去找他,問他怎麼忘了當初娶你時發的誓!如果這小子再執迷不悟不肯悔改,這日子也不用過下去了,一個字,離!」林雪驚得連哭都忘了,急急開口道:「離婚?不行啊,不可以!」康麗無奈地笑了一下:「傻丫頭,難道你還有辦法嗎?這男人打老婆是最慣不得的,有了第一次,就有第二次第三次。他打得你還算少嗎?總有一天,你會被他打死的!」林雪還是搖頭,康麗追問道:「為什麼?」問得急了,林雪才小聲說:「我聽說,梁濤在外頭有女人……」  
  「這個混蛋!」康麗的表情只能用「咬牙切齒」來形容了。林雪也知道這個好友心直口快,最恨的就是不忠的男人。她兩次戀愛,都是因為男朋友另結新歡而告吹的。她把這事告訴林雪時,恨恨地說:「我不恨他們另有所愛,但他們竟然相腳踏兩條船,那才是十惡不赦的大騙子!」對有家室的男人包二奶,康麗更是深惡痛絕,開口閉口就是「那對狗男女,別撞到姑奶奶槍口上!」如今這事居然發生在她最好的朋友身上,怎不叫他暴跳如雷?林雪這一下也有些後悔起來,拉住康麗小聲說:「別那麼大聲……讓別人聽見就不好了!」  
  「別人聽見就聽見!你還怕戳穿他偽君子的面孔不成?林雪,你就是太軟弱了,這種男人是社會的敗類,就是要把他揭露出來,讓所有人都知道他的真面目!林雪,他要再打你馬上告訴我,我立馬帶你去找律師。」康麗劈哩叭啦說完這一大堆話,沒了現林雪的臉色忽然白得嚇人。  
  「林雪,你怎麼了?」康麗終於發覺氣氛的異樣,以為林雪又想起了什麼可怕的事,不由得關切地問道。卻見林雪目光緊緊盯著飯廳的入口,臉色不光蒼白,甚至泛上了一層死灰色!  
  怎麼回事?康麗轉頭向飯廳的入口看去,頓時心臟也幾乎停止跳動……  
  站在那裡的,赦然是那個她們方才議論的焦點——梁濤!但這還不止是康麗和林雪如此恐懼的原因,另一個原因是——梁濤的手裡,正握著的烏黑發亮的——槍!  
  「梁、梁濤,你、你不是……出差嗎?」康麗畢竟膽大些,雖然舌頭已硬得不聽使喚,但仍抖抖索索地說出了此刻最先衝入腦中的問題。  
  梁濤環視了廳中一眼,冷笑道:「如果不是回來得早,怎麼能聽見這麼精彩的對話呢?」林雪聽到這句話,連嘴唇都嚇白了,那張漂亮的臉,已經變得和死人沒什麼兩樣了!  
  他想殺了我們!梁濤眼中的殺意,連康麗也嚇得打了個寒顫!  
  「別那麼緊張嘛,既然你們討論得那麼高興,我也想問一個問題。」梁濤把玩著手中的槍,彷彿不在意地問:「康麗,聽說林雪以前讀書的時候,有個男同學好像叫什麼許遠,對我們家要雪很有意思,追求得也很辛苦,是不是啊?」  
  「你……什麼意思?」儘管內心充滿了死亡的恐懼,康麗仍清醒地意識到了梁濤的企圖。「沒什麼,隨便問問罷了。」梁濤手裡的槍似乎無意地指向了她。  
  「許遠的確追求過林雪,但林雪並沒有搭理過他!你是林雪的丈夫,怎麼還這樣不相信她?」康麗不知哪來的勇氣,一下站了起來大聲說。梁濤很意外地愣了一下,顯然沒料到康麗會有這麼激烈的反應,手裡握著的槍就這麼指向了她:「康麗,我都說了不用那麼緊張,我只是隨便問問,敘敘舊而已——林雪過去的事情,我當然想知道了!」  
  「那你讓她告訴你好了,你們是夫妻,有什麼說不開的?」康麗已經完全不顧一切了,只想把想說的話說完。梁濤的瞳孔驟然縮小:「夫妻?哼哼,我看她的心早就不在這裡了,你不是想要離婚嗎?我讓你……」他的話忽然斷了,因為康麗撲到了他的身上!  
  林雪還沒反應過來,耳邊傳來康麗的尖叫:「林雪,快跑啊!」  
  看著扭在一起的梁濤和康麗,林雪的腦子裡嗡嗡亂成一團。跑,快跑!尖銳的意念劃開混沌的大腦,幾乎是本能的,林雪跑出了飯廳,打開門一個勁跑了出來。  
  救命啊!林雪想要喊,可是喉嚨死也發不出一點聲音。她也不敢回頭,只是腦中一個聲音在命令她:「快跑,快跑!」  
  她什麼也看不見,只覺得身後可怕的腳步聲,似乎越來越近了……  
  老天啊,救救我吧!  
  眼前忽然出現了一扇開著的門——林雪彷彿見到了救星,發狂似地衝了進去,把門緊緊關了起來!  
  隨著關門聲震天動地的響起,林雪一下覺得渾身上下沒有一絲力氣。她靠著門大口地喘著氣,腳已經支撐不住身體的重量,就這樣靠著門,慢慢地滑下去……眼前,什麼也看不見了……  
  屋中一對年輕夫妻被林雪的闖入嚇得不輕,二人你看我我看你,大概覺得林雪不像壞人,做丈夫的大著膽子上去問道:「小姐,你是誰呀?」  
  林雪還沒從驚恐中回過神來,直到別人問了幾聲,這才看清了眼前的一對小夫妻——丈夫是個文質彬彬的年輕人,妻子嬌小玲瓏,隆起的腹部一看而知是個孕婦。此刻二人的臉上都充滿了驚異和戒備,四雙眼睛都盯在林雪臉上。  
  林雪意識到自己的貿然闖入一定嚇壞了這對小夫妻,可情況緊急,已容不得她對他們慢慢解釋,她只焦急地重複著:「快,打110!」  
  對方還沒弄清林雪的意思,林雪變調的尖叫聲忽然尖利地響了起來:「小心啊,快閃開——」  
  與她的話音幾乎同時響起的是另一種聲音:「彭——」  
  「啊——」還有一個聲音響起,是那個妻子的慘叫聲!  
  「阿萍!」眼見得妻子捂著肚子緩緩倒下,做丈夫的心膽欲裂,顧不得兇手還在窗外窺伺,一個箭步躥上前扶住妻子。妻子的臉上是驚訝、痛苦、恐懼……各種神情混合著,映現在那雙睜得大大的眼睛裡。可是這雙眼睛卻再也看不到丈夫悲痛驚惶的表情了!  
  血,滲透了地板,濺上了牆壁,似乎漫天都是一片慘紅!  
  「阿萍!你怎麼了!你說話啊,我馬上打120救你,你忍住啊,阿萍!還有孩子,孩子……等等我啊,阿萍!」  
  林雪最後的記憶,就是那個丈夫撕心裂肺的哀鳴。  
  這裡……是哪裡……滿眼的素白讓林雪一時弄不清身處何方。我死了嗎?朦朧間,似乎有誰在耳邊低喚。  
  「林雪,醒醒啊,聽得見嗎,我是康麗啊!」  
  康麗……你也死了嗎?是來陪我的嗎?康麗,你在哪裡……  
  「林雪,我在這裡啊,這裡是醫院,那天你昏迷了被警察發現,他們就把你給送到這裡來了。你不用怕,梁濤他殺了人,被警察抓走了,你沒事了,醒醒啊!」焦急的呼喚讓林雪恢復了些許意識,她慢慢睜開了眼睛。  
  「林雪,太好了,你醒了林雪,你都昏迷兩天了,真是嚇死我了!」康麗的面龐逐漸清晰,昏昏沉沉的林雪困難地張開了嘴:「康麗……我沒死……」  
  「你怎麼會死呢?倒是梁濤這小子死定了!」康麗見林雪醒了,高興得眼圈都濕了:「你這兩天都昏迷不醒,可嚇死我了,如果你有什麼三長兩短,我怎麼向你家裡人交待……嗚……」  
  「別哭……你看我不是好好的嗎?對了,我昏過去了……」幾天前的記憶漸漸湧向腦子裡,血腥與恐懼的畫面刺激得她打了個冷顫,臉色又蒼白起來。  
  「林雪,你覺得怎麼樣?要不要叫醫生……醫生,她醒了!」  
  醫生沉默著為林雪檢察了身體,又問了問她的感覺,對康麗說:「她沒什麼大礙,只是受了點刺激,休息幾天就沒事了。」然後對門外喊了一聲:「陳警官,你可以進來了!」  
  警察?儘管林雪已經有了心理準備,仍是睜大了眼睛。一名魁梧的警官走了進來,微笑著向她說:「你好,林雪女士,我叫陳吉,是負責梁濤這個案子的警官,我可以問你幾個問題嗎?」  
  當林雪詳細地說完了經過,陳警官看了看記錄,又問了一聲:「還有什麼情況嗎?」林雪想了一下,搖搖頭說:「沒有了。」她沒有說面具的事,只怕說了也不會有人相信。「那好,」陳警官合上記錄:「那就不打擾你休息了。謝謝你的合作,如果還有什麼線索的話,打電話給我就行。」他撕下一張紙寫了幾個字,遞給林雪:「就是這個電話,說找陳吉就可以了。或者打我的手機,號碼也在上面。」  
  他正要走,林雪忽然叫住了他:「陳警官,我想問一下,那個……梁濤他會被判死刑嗎?」陳警官別有深意地望了她一眼說道:「這個案子還沒判下來,不過法律無情,他是一定會受懲罰的。」  
  陳警官的話讓林雪一陣發麻。梁濤他確實是故意殺人,這下子只怕神仙也救不了他了!  
  「你想什麼呢?那小子死有餘辜,槍斃他一百次都不多。要不是我機靈跑到外面打了110,他連我也不放過呢!「康麗猶有餘悸地說。據她說,若不是梁濤追林雪去了,她只怕也難逃魔掌。  
  真的嗎……林雪被康麗扶著躺下,卻怎麼也睡不著。  
  她對梁濤始終有一份放不下的牽掛,事實上她愛梁濤太深,所以寧願忍受他的毒打與多疑,也不肯開口提出離婚——畢竟她相信梁濤還愛著她,只是用錯了方法……  
  幾天後林雪出院了,康麗把她送回了家。一開門,滿地的狼籍讓愛整潔的林雪低呼了一聲。  
  「都是那天弄的……這幾天事忙,我也沒工夫收拾。你先歇會,我來吧!「康麗捋起袖子就要下手。林雪攔住了她:」這幾天你也夠辛苦的,白天上班,晚上還要照顧我,連覺也沒睡好過,我怎麼能讓你來幹呢?你還是先回去吧,我這兩天老躺在床上,也該動動了。」康麗還想堅持,禁不住林雪再三勸說,只得說:「好吧,我先回去,要是你一個人害怕的話,就給我打電話,我保證隨叫隨到。」  
  送走康麗,林雪靜靜地站了一下,看了看亂七八糟的家,這才開始重新收拾起這個曾經給她無數美好或不美好回憶的地方來。  
  打爛的碗碟,潑翻的飯菜,散發出一股腐臭的氣息。林雪細細地清掃乾淨,不留一絲的異味。亂扔了一地的雜物——許是康麗用來自衛的武器,有的碎了,有的裂開了口子。林雪都把它們收拾起來,堆在大廳中準備清理掉。客廳的角落中放了個黑箱子——林雪愣了一下,那是梁濤出差時帶的。  
  看來是他帶回來了的。林雪歎了口氣,上前打開了箱子。衣服、洗漱用具,她為他收拾的,一樣不少都在裡面,可是,已經物是人非了。林雪把衣服一件件拿了出來,細心地撫平上面的皺摺。  
  就算他再怎麼十惡不赦,在她心裡,他仍是她的丈夫。  
  摸到衣服底下的硬物,林雪摸了摸,感覺像是個圓的東西,伸手抓了出來。一剎時,她如遇雷殛地僵在了那裡——  
  一個精緻得栩栩如生的面具,在用它那充滿嘲諷的眼神,定定地望著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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