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8月5日 星期六

值得冒險嗎?

   一
   1961年,我18歲,已有一年左右的登山經驗,蓋白的登山經驗還不到一年。那天我們已經爬上烙鐵嶺約180米,全程還剩四分之一。儘管可以釘鐵栓的地方太少,但一切都進行得很順利。
   這次登山是由蓋白領頭。他按一個角度朝上爬,轉向左方,找不到可釘鐵栓的地方,轉過一個角落就不見了。我在等待。繩索沒有動。
   「情形怎樣?」我大聲問。」
   「等一等。」蓋白急躁地回答,「我在找一個『確保』。」(註:所謂「確保」,就是找個固定點,釘入鐵栓,把繩索繫在上面,使自己處於安穩的地位,並能承受登山夥伴的重量。)
   最後,「找到確保」的信號傳來了,我開始往上爬。足有35米長的一段,蓋白沒能釘上鐵栓;因此我往上爬的時候,繩索在我的左方懸垂成為一道長弧。我用力拉扯,繩索開始把我往旁邊拖,我趕快退回來,繩索卻絆在15米以外一塊朝下伸展的石片下面。我再用力拉繩,又大聲喊叫,要蓋白也從他那一頭拉。我們努力的結果,徒使繩索卡得更緊。
   「你的『確保』怎樣?」我問看不見的蓋白。
   「不太好。」
   在我和那討厭的石片之間,有15米寬的石板。我想我必須爬到石片那裡去,那怕要把繩索的松垂部分盤繞成許多圈,也只好如此。我大聲喊叫,告訴蓋白我現在要怎樣做。他同意了。
   我解下身上的繩索,盡量盤繞成許多圈,然後把繩索的一端拋下,讓繩索越過那塊石板,能使絆住的那段繩索鬆脫。然後我很小心地爬上小巖突,坐在那裡。
   蓋白這時在我的下面,距離很近,但我仍看不見他。
   「繩子依舊絆在那裡,」他說,「我想我可以爬回去,把繩索拉開。」
   「你真要這樣做嗎?」
   「看起來情形還不太壞。」
   我等待著。等了很久,還看不見蓋白,這使我心中的憂懼陡增。突然,傳來蓋白得意的聲音:「我把繩索拉開了。」
   我的憂懼頓時消除。他既然能爬到下面繩索絆住的地方,就可以再爬上來。我想起他的急躁心情,吩咐他說:「把繩盤好。」
   「不必,我只要把繩搭繞在身上就行了。我可以一直爬到你那裡。」
   他的這個決定令我莫名其妙。不過蓋白就是這樣,很衝動,愛憑預感行事。時間又一秒一秒地過去。
   「情形怎麼樣?」我叫嚷。
   隔了一會兒,才傳來蓋白顯得有些緊張的聲音:「我剛爬過一個難爬的地方,現在容易些了。」
   他距我非常近,可是自從他領先轉彎繞過去之後,我一直沒見到他。
   跟著我聽到輕微而清楚的衣服摩擦岩石的聲音,隨即傳來蓋白的慘叫聲:「戴夫!」
   我猛地一躍而起,急呼「蓋白!快抓住點東西!」他雖然滾落得離我越來越遠,可是我仍聽到他在喊:「不行啦,哎呀,不行啦!」
   蓋白的身體開始被巖壁撞得彈起再落下,彈起的距離一次比一次遠,然後又頭朝下碰到無情的石板上面,最後由砂石巖把他拋到樹梢上。
   我站在那裡,疾呼求援。平頂山小徑上的人聲隨著微風飄傳過來——「我們就來!」有人喊道。
   「他在樹上!」我大聲地喊。
   我坐下,心裡在想:坐在這裡等人來救吧。他們可以由後面爬上去,從頂上放下一條繩。我想出這個好主意之後,就站起來朝著頂巔爬去,慢點,我告誡自己,但我覺得自己彷彿在跑。到了頂巔之後,我從後邊朝下爬了25米,到達地面。
   「他在哪裡?」一個樣子很凶暴的徒步旅行者問我。
   「在樹上!」我喊道。
   我們都像覓食的動物一般各處搜尋。最後有人遙喊道:「找到了。」
   蓋白臉朝下平躺在那裡,四肢七扭八歪,血染的繩索仍像繭一般纏繞在他身上。牛仔褲的臀部已經扯掉,露在外面的半個屁股刮得血肉模糊。我想走上去摸摸他的身體,但是兩隻腳不聽使喚。我坐下哭了起來。
   二
   那年秋天,我進了哈佛大學。但我對蓋白的事,一直諱莫如深,原因何在,至今還不明白。每次回想到我們在烙鐵嶺的情景,心裡所感受的不僅是恐懼,還有內疚和困窘,彷彿自己犯了道義上甚至行為上的過失。
   不過我還是積極地參加登山社的各項活動。我生平的真正抱負是攀登阿拉斯加山脈。那年春天,有一陣子,我擺脫了整天縈繞心頭關於登山的意念,覺得心聲警告自己:「戴夫,這樣的一次登山,你可能把性命送掉。」我停下來,把自己的生命估量一番,然後神志清醒地答覆自己說:「這是值得做的。這個險值得冒。」
   3月的一個週末,麥特和我率領一個攀冰隊,去攀登新罕布什爾州的華盛頓山。隊裡兩位最有經驗的攀登者是克瑞格·麥裡修和丹·杜狄。前者是一位研究生,曾攀登過安第斯山脈和喀喇崑崙山脈;後者是一位安詳而思慮周到的電影製作人,最近參加過攀登額非爾士峰的美國大登山隊。克瑞格的妻子桑黛也和我們同行。
   麥特和我分別領導兩個繩隊,率領一些新手爬上歐代爾斯雛谷,並費點時間教他們登山的方法。中午前後,我們聽見有人在谷底高聲喊叫。「有人呼喊求救。」我向麥特高聲喊道。
   我趕緊用下降套索沿著陡峭的山坡下去,到了谷底。我遇見一個人告訴我說,他看見個像是「一捆破布」的東西從他旁邊滑落下去。他知道那是幾個人的軀體,據他判斷,那些人是從尖峰雛谷掉落下來的。尖峰雛谷正是丹和克瑞格攀登的地方。
   我是第一個到達現場的人。丹受的傷最厲害,頭顱有一大塊裂開,他的血仍有餘溫,但我肯定他已經死了。我覺得克瑞格似乎還有微弱脈搏,於是為他止血,並實行嘴對嘴的人工呼吸。隨後麥特到達了。察看丹的情形,其他的人都來幫忙。5分鐘之後,我知道他們兩人的傷勢都太重,根本無法挽救,他們失血太多了。。
   有一會兒我抬起頭來,正好看到克瑞格的太太桑黛被一個和她最熟識的登山者攔住去路。她聽到這不幸消息時臉上的表情,至今歷歷在目。我也清楚記得自己當時所得到的啟示——我從沒體驗過如此深重的個人損失。
   三
   在以後的幾周中,我們舉行一次追思禮拜,並對於費解的肇事情況作了幾次很長的討論——在丹和克瑞格之間的繩索上,曾經發現有一個冰螺釘鬆了。我決定不讓這次意外事件影響我攀登亨廷頓山的初衷,現在距離預定的攀登日期只有3個月了。丹和克瑞格之死使麥特受到強烈的打擊,但我們仍繼續進行原定計劃,並邀艾德參加。
   經過一個月的準備,我們終於攀登亨廷頓山了。7月29日到30日的夜裡,我們整夜奮力前進,橫穿過刀刃般鋒利的高山脊,在黎明前的寂靜時刻站在頂峰。就在12個小時之前,麥特和我曾瀕臨死亡的邊緣,幾乎送命。雖然我們都受了瘀傷,麥特還掉了一個冰爪,我們依然繼續往上爬,設法同艾德和唐會合,共同朝著頂巔奮進。
   午夜時分,也就是在到達頂峰的19小時之後,艾德和我站在頂峰下約450米的一塊凸出的岩石上面。我們的帳篷太小,容不下4個人,因此他和我自告奮勇繼續下山,到下面較低處的一個營地過夜,麥特和唐則等好天氣的日子下來。在朦朧的光線中,艾德和我準備下降套索、鐵栓、固定繩和把那些繩索綁紮的結都纏在一起,而艾德正在這堆東西之間繫上一個長橢圓形的扣環。然後他扣好我們的繩索,把繩索往後拉一拉,看看是否牢固。只聽到一個刮擦的聲響,又看到一些火花(他的冰爪在岩石上擦過),他就朝後從半空中飛落下去。他撞在近20米的堅冰上面。像上次在烙鐵嶺一樣,我高聲喊道:「快抓住點東西,艾德!」但他的跌勢不止,從陡峭的冰坡上迅速地往下滑,翻過懸崖掉下去,看不見了。
   我大聲喊叫,回答我的只是一片寂靜。他必定死了。
   我設法下去,回到空帳篷裡。以後的兩天,我都是一個人獨處,急切盼望麥特和唐平安歸來,又擔心他們或許也死了,我用安眠藥片麻醉自己,並思索究竟毛病出在那裡。唐和麥特終於來到,我不得不把艾德的事告訴他們。我們在猛烈的暴風雪中,爬完最後一段下山行程。那是我生平所經歷過的一段最艱苦最驚險的爬山。
   我回到丹佛,開始進研究院攻讀。這時我生平第二次鄭重考慮以後放棄登山。我才22歲,已經目擊3次嚴重山難,4個人喪生。艾德的父親來過幾封信,都寫得很吃力,字裡行間流露著我從前在他面容上所看到的沉重而絕望心情。但我覺得,那些信中「值不值得冒險」的問題,不是單憑自己捫心自問就能回答的。
   可是在世間任何其他地方,連在充滿相親相愛氣氛、安樂窩般的小家庭裡,我也不曾感覺過像爬山時那麼純粹的快樂控制著我,把我像小狗一般耍弄,驅使我和同來的人們站在岩石嶙峋或冰雪遍佈的高處,俯臨前途未卜的掙扎,面向近在咫尺的青天,高聲誇耀我們的得意。
   在那時刻,登山是值得的。
   登山是一樁樂事,是人生一件美好的事情。當然有危險,但我知道那危險是值得一冒的。
 
Author :戴夫·羅伯裡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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