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1月2日 星期二

遠與近

   在小鎮郊外離鐵路不遠的土坡上,有一所裝有別緻的綠色百葉窗的潔白小木屋。屋子的一側是個園子,裡面幾塊菜地構成整齊的圖案,還有一個八月末結著熟葡萄的架子。屋前有三棵大橡樹,夏天以它濃郁的樹蔭遮蔽著小屋。另一側,生機盎然地長著一溜鮮花,與鄰居為界。整個環境瀰漫著一種整齊、節儉而又樸素的舒適氣氛。
  每天下午兩點過幾分,就有一輛區間特快列車路過這裡。這時,這個龐然大物,剛在附近的小鎮上停下喘了口氣,正開始有節奏地伸展開身體,但還沒有達到它全速前進的可怕程度。它從從容容地躍入視野,隨著蒸氣機強有力的轉動,它一掠而過,沉重的車廂壓在鐵軌上,發出一陣低沉平和的隆隆聲,然後便消失在遠處的彎道上了。每隔一段距離,火車便將濃煙噴向道旁草地的上方。起先,從它噴出濃煙的吼叫聲中可以聽出它在前進。最後,一切都聽不見了,只有那速度穩定而有節奏的車輪聲,漸漸消失在下午令人睏倦的寂靜中。
  二十多年來,每當這列火車駛近小屋時,司機就拉響汽笛,聽見這信號,便有一個女人出現在小屋後面的門廊裡並向他揮手。最初,她身邊偎依著一個很小的孩子,現在這孩子已經長成一個體態豐滿的姑娘。每天,她仍舊和母親一塊到門廊去向他招手。
  司機就這樣常年開著車。他老了,頭髮變得灰白。他曾經駕駛他那重載滿員的巨大火車,上萬次地穿越大地。他自己的孩子已經長大成人,而且結了婚。曾有四次,在前方的軌道上,他看見釀成悲劇的可怕的黑點,凝聚著恐懼的陰影,像炮彈一樣朝著車頭直射過來——一次是一輛輕便馬車,車上擠滿一排排面容驚恐的孩子;另一次,一輛蹩腳的汽車在鐵軌上拋錨,車上的人都嚇得呆若木雞;還有一次,一個衣衫襤褸的流浪漢走在鐵路邊,他又老又聾,完全聽不見鳴笛的警告;又一次窗內有人忽然尖叫一聲跳了出去——這一切他都看見了,懂得了,凡是像他這樣的人所能瞭解的悲哀、歡樂、危險以及勞累,他都遇到過。在那忠實的服務中,他飽經風霜,變得滿臉皺紋。他的工作使他養成了盡忠職守、勇敢和謙恭的品質。現在他老了,具備了他這一類人特有的那種尊嚴和智慧。
  但是,不管他見過什麼樣的危險和悲劇,在他腦海裡留下的印象都不如那座小屋和那揮動胳膊大膽而自由地向他招手的女人來得深刻。這印象美好而持久,超然於一切變更和毀滅之上,不管遇到什麼樣的不幸、悲哀和過失,打破他日復一日鐵一般的時間表,它總是永恆不變的。
  一看見這座小屋和兩個女人,他就體驗到一種從未有過的極不尋常的幸福。他曾在一千種光線、一百種天氣裡見過她們。他在冬天灰白而刺目的陽光下,隔著遍佈凝霜覆蓋的棕色短茬的田野,遠望過她們:他也在魔術般誘人的綠色四月裡看見過她們。
  在她們身上,在她們所居住的那間小屋上,他懷著一種父親對親生孩子才有的那種柔情。她們生活的圖景如此鮮明地刻印在他的心中,終於他認為自己已完全瞭解了她們的生活,直至她們一天中的每一小時,每一分,每一秒。最後他決定將來當他退休時,他一定要去尋找她們,對她們說說話兒。因為他和她們之間,生活上已經如此地融成一體了。
  這一天來到了。司機終於走下火車,踏上月台,到達了那兩個女人居住的小鎮。他在鐵軌上往返的歲月終結了。他現在只是鐵路公司裡享受養老金的職工,沒有什麼工作要做了。他慢慢地踱出車站走到街上。小鎮裡的一切都顯得這麼不熟悉,就像他以前從未見過它一樣。他走著走著,漸漸生出一種困惑慌亂的感覺。這果真是他經過了上萬次的那個小鎮嗎?這些房屋難道真是他從駕駛室的高窗向外看到的那些房屋嗎?一切就像夢中的城市那樣生疏,嘈雜。他走著,精神上茫然失措的感覺愈加強烈了。
  突然,房屋漸漸稀疏了,四散成小鎮邊區的村落,大街也消失為村道了——那兩個女人就住在這條路邊。他在炎熱和塵土中拖著沉重的腳步緩慢地走著,最後終於站在他所搜尋的那所房屋面前了。他一看就知道自己找對了地方。他看到屋前那高大的橡樹、花壇、菜園和葡萄架,以及遠處閃光的鐵軌。
  是的,這正是他所要找尋的那幢房子,他開車多次經過的那塊地方,他懷著如此幸福的感情所一心嚮往的目的地。那麼現在,他既然已經找到了它,他既然已經來到這兒,為什麼他的手還畏縮著不敢推門?為什麼這城鎮,這道路,這土地,這通往他熱愛之地的入口,卻變成像某些醜惡的夢境中的景色一樣那麼陌生呢?為什麼現在他感到這麼彷徨懷疑和絕望呢?
  最後,他走進籬門,慢慢地沿小路走著,不久便登上了通往門廊的三級矮石階。他敲了敲門。很快便聽見大廳裡有腳步聲,門開了,一個女人站在他的面前。
  頃刻間,他感到一陣極度的失望和傷心,而且後悔來到這兒。他一眼就認出:現在站在面前以一種不信任的目光看著自己的女人正是原來那個曾經向他招過千萬次手的女人。但她的面容卻是生硬而消瘦,臉上的肌肉無力地松垂著,形成黃黃的皺褶,兩隻小眼睛充滿猜疑,膽怯地,惴惴不安地打量著他。看到這般情景,聽到那不友好的言語,所有那一切,那種他從她的招手中所領悟到的那股大膽、自由和親熱勁兒,立即消失得無影無蹤。
  現在,他試圖解釋,告訴她自己是誰,為什麼會來到這兒。他覺得自己的聲音聽上去既不真實而且可怕。但他還是支支吾吾地說下去,頑固地抑制著湧上心頭的那種悔恨、慌亂和疑懼交集之感。這種恐懼感在他的心中不斷地上湧。淹沒了他當初的全部歡樂,並使得他為自己那充滿希望和溫情的舉動感到羞愧。
  最後,這女人幾乎是不情願地邀請他進屋,高聲刺耳地叫進了她的女兒。他感到一陣難堪,坐在一間又小又醜的客廳裡,竭力找一些話說,而兩個女人看著他,目光裡含有呆滯的、困惑不解的敵意和陰沉的、畏怯的拘謹。
  後來他結結巴巴地簡單說了聲再見,便離開了。他沿著小路走了,再順著大道走到鎮上。突然間他意識到自己已經是一個老人了。對著那伸向遠方的、熟悉的鐵軌時,他內心曾是那樣勇敢,充滿自信,現在,在這片陌生而又不容置疑的大地面前,他心裡充滿了懷疑、恐懼和厭倦。那塊土地離他不過一箭之遙,然而他沒有看過一眼,也不瞭解。他明白了,他剛失去了光閃閃的鐵路的一切魔力,那條明亮的鐵軌引向的遠景,還有他懷著希望追求著的美好的小小世界裡那一塊幻想的角落,也都一去不復返,再也得不到了。
Author :托馬斯·沃爾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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