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10月7日 星期六

初戀

        詩人羅拔·弗洛斯特常對我講起他的初戀。他說:他的對象是一個烏髮、黑眼珠的姑娘。她名叫賽玻拉·琵寶黛,好多年前在新罕布什爾州的賽倫和弗洛斯特是同學。那時他只是個12歲的傻小子,寫了些熱情的信給她,可是這位小姑娘另有許多愛慕她的人,並沒有對他特別表示好感。後來他離開了賽倫,就沒有再得到她的音訊。
  身為弗洛斯特指定的傳記撰寫人,我將這事記在心上,可是沒有進一步去搜集這件事的資料。過了幾年,我聽說賽玻拉·琵寶黛的丈夫已經身故,她回到賽倫,擬作久居之計。我寫了一封信,請求去訪問她。她懇摯地回信邀我前去。
  接見我的是位裊娜輕盈、精神奕奕的老太太,70多歲的年紀,滿頭白髮。她記憶中和弗洛斯特同學時的事,和老詩人所說的差不多。她告訴我,在放學後和星期六,她和她的哥哥查理常與弗洛斯特到樹林中漫遊。她像她哥哥一樣愛冒險,時常用激將法逗引弗洛斯特向他們看齊。她記得,有時他為了她有別的男朋友而和她吵鬧。
  那天我並沒有久坐,可是她歡迎我再去。我第二次去時,意想不到的事發生了——那是傳記作家可夢想而不可求的。
  我們談得比上次更隨便。最後我起身告辭,賽玻拉卻仍坐著。「還有什麼事嗎?」我問。賽玻拉說有,她是在等待適當的時間好告訴我。她說這所房子原是她幼年的老家,自從丈夫死後,她便回到這兒來住。最近她曾在閣樓上打開一隻塵封的箱子,找到了幾件她家的紀念品,其中有一隻她在中學盛鉛筆的木匣子。
  她把木匣子拿在手裡,忽然想起匣子下邊有一個秘密的夾底,只要把匣底的薄木板抽出,就可以打開來。她試了一下秘密的夾底果然開了,裡邊掉出4封信,是弗洛斯特在1866年秋天寫給她的。她現在想給我看看。
  她從書桌抽屜裡取出信來交給我,我覺得非常興奮,因為我知道,踏破鐵鞋無覓處,我手裡拿的是這位大文豪的最早手筆。我一看信的內容,更覺得收穫很大。其中一封是這樣開頭的:「我喜歡你給我的那些葉子,已經放在拼字書裡夾著。」另一封信說:「時常吵架沒有什麼趣味,難道我們不能好好在做朋友嗎……我喜歡你,因為我沒法子不喜歡你。我對你發脾氣的時候,也在對自己發脾氣。」從這種字句裡,我可以體會到一個男孩子在戀愛中的狂喜和苦痛。
  賽玻拉·琵寶黛還不知道她找到的東西有多麼重要。她要把這幾封信給我的時候,我向她解釋道,這些信的市值太高,我不能接受這麼貴重的禮物。不過,她是否可以考慮贈給馬薩諸塞州阿姆赫斯特市的公立鍾士圖書館?因為那個圖書館收藏了不少弗洛斯特的文稿。
  她答應了。過了幾天,我把這4封信送去交給文稿收集負責人查理·格裡恩。但又怕弗洛斯特不樂意我私自訪查他的事,所以叮囑格裡恩嚴守秘密。又要求他在信箋背後加一層襯紙,用厚紙包起來,紙包要用繩紮好,放在書庫裡,上面寫著「羅拔·弗洛斯特在世時不得啟封」的識記。這個秘密本來是可以保守的,可是人謀拗不過天數——偏偏弗洛斯特親自出面了!
  原來弗洛斯特在同一書庫裡庋藏著一隻鐵盒子,裡邊是一些早年的詩稿。那四封信交給圖書館之後沒有多久,不料他突然來取回一首詩。格裡恩情願代他去把盒子拿出來,可是弗洛斯特說,不如他們一起到書庫去,省得周折。詩人打開盒子,取出他所要的詩,將盒子關好——然後向四面一看。「這是什麼?」他問。
  格裡恩無意中將密件放在附近的一個書架上。弗洛斯特盯著它看,然後朗聲念:「羅拔·弗洛斯特在世時不得啟封。」他隨即轉身追問:「格裡恩先生,這是你的筆跡?」
  格裡恩慌忙說是的,是他寫的字,不過是拉萊·湯普森要他寫的,因為……
  弗洛斯特不耐煩聽他解釋。他用力將繩子扯斷,再把外面包著的紙撕掉。他仔細看完這幾封信,仍舊放回書架上,然後轉過身來,沒說一句話,就大踏步走去圖書館。
  格裡恩寫信向我道歉,備述詳情,他說詩人似乎很不高興。我很擔心,我沒有徵得弗洛斯特的許可就私自去訪問,如果他對我不諒解,那麼我替他寫傳記的工作也許還沒開始就完蛋了。怎樣才可以補救呢?我決計讓他的氣平靜下來,甚至等到他自願提起這件事時再說,這樣也許最恰當。我靜候著。
  等到第二年6月還沒有動靜,我只能照我和詩人的原定計劃到維蒙特去,在他那裡盤桓幾天。我抵達他農莊的時候,他正在菜園裡種菜。他客氣地和我打招呼,吩咐我的話也很不見外:他叫我把上衣脫了,表演一下我農村出身的身手,幫他把菜苗種在地裡,別讓它桔萎了。種完了菜苗,我們到他的木屋裡,坐在石砌的壁爐旁邊。弗洛斯特先告訴我,他的一隻母雞給狐狸拖去的情形。「我的反應不夠快,」他說,「這樣的事我沒遇見過,還是我小時候在賽倫……」
  賽倫!他想起了未了的公案,話沒說完就住了口,他的臉色變了,他向我俯身過來,用右手食指點著我的鼻尖道:「你!你!你背著我做了些什麼事!」接著,他把他到鍾士圖書館的經過情形,原原本本地告訴我。
  他說,他一看見紙包上寫的戒言,同時聽見格裡恩提起我的名字,他就知道我在背後刺探他的隱私。因為我沒有向他說明,使他覺得非常痛心和氣惱,他把繩子扯斷,把包紙斯掉,當時他自己也不知道怎麼會發這麼大的脾氣。
  他看了信上開頭幾個字「親愛的小賽」,心裡的氣忿都給掃蕩得一乾二淨。他說,任何人都不能理解,他在看信時,有多少往事湧上心頭,激動得不能自持。等到看完最後那封信,他覺得熱辣辣的淚水刺得眼瞎發疼;他不能讓格裡恩看到眼淚。他也不能和別人說話,所以就一走了之。弗洛斯特說完了,屋裡一片寂靜,這回我的眼睛反而疼起來了。
  突然,他的神情一變,兩眼盯著我問:「你找到她了?」
  我點點頭。
  「她在哪裡?」
  「賽倫。」
  他續續盯著我,我不敢作聲。沉默變成了僵局。最後,他開口了,幾乎是自言自語:「60年了!60年來……我從未忘記。」
  然後他向椅子上一仰。「你從頭講起吧。」他心平氣和地說,「從頭講起,把她的一切都告訴我。」
 

Author :拉沃恩克·羅姆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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