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年3月24日 星期六

給愛一個容器


   一
  對愛人有一種詩意盎然的稱呼,叫做「牽手」。
  「牽手」的稱謂緣起於台灣高山族平浦人。平浦人是母系家庭制度,嫁娶大都由男女青年自己挑選、自由結合。女孩長大後,父母就給她建一間房子,讓她單獨居住。到了適婚年齡,姑娘家天天打扮得花枝招展的。男孩相中了意中人,以芍葯或玉蘭等帶有象徵意義的花束贈給女方。女孩如果中意,便將對方迎入房中同居,懷孕後牽著丈夫的手去稟告雙親,請求「承認」。據《鳳山縣志》載:「男女於山間彈嘴琴吹鼻簫,歌唱相和意相投,各以佩物相贈。乃告父母……名曰『牽手』。」
  人類居然也可以這樣相愛,不計貧富貴賤,只是為了愛而愛,單純得使現代人不能相信。我喜歡「牽手」這個樸素而有動感的詞,愛的真諦,盡在其中;愛的溫馨,撲面而來。當人類進化到不相信愛情的階段,「牽手」則成為一組不褪色的照片,剪輯著互相阻隔的時空。伸出手去,牽住的不僅是另一隻手,而且是一個跟自己的生命一樣重要的人。牽手時,有一種擁有的愉快,也有一種沉重厚實的責任感。《詩經》中有這樣的句子:「死生契闊,與子成說。執子之手,與子偕老。」千百年來,平凡而卑微的人類就這樣走了過來,牽著手,涉過一條條的不歸河。
  張愛玲說,「執子之手」是最悲哀不過的詩句,因為「牽手」之後便是「放手」。「放手」這一個恐怖的動詞,看似瀟瀟灑灑,實際上是淚干心枯之後的絕望。「放手」的時候,已然無愛,正如張愛玲與胡蘭成的絕決。「放手」是人世間最悲涼最淒烈的場景。「微雨燕雙飛,落花人獨立」,放手之後,世界便成了黑洞。
  想伸出手去,牽住那只有緣的手,但又害怕出現「放手」的那一刻。愛,永遠存在於尷尬和不安之中。
  二
  蕭軍和蕭紅就是一對本該「執子之手,與子偕老」的愛人,卻無奈地相互放手。兩個人一樣的單純,一樣的倔強,一樣的才華橫溢,一樣的想完全地擁有對方,而悲劇也就產生了。
  蕭軍致蕭紅的信中這樣寫道:「你是這世界上真正認識我和我真正愛的人!也正為了這樣,也是我自己痛苦的源泉,也是你的痛苦源泉。可是我們不能夠允許痛苦永久地嚙咬著我們,所以要尋求各種解決的法子。」蕭軍是個有浪子習性的東北漢子,他知道最好的藥方是「忍耐」,卻無法真正地忍耐。他時時讓詩人的浪漫衝擊著心靈,而不能沉潛自己的感情。蕭紅赴日本養病之後,他在信中寫道:「花盆在你走後是每天澆水的,可是最近忘了兩天,它就憔悴了,今天我又澆了它,現在是放在門邊的小櫃上曬太陽。小屋是沒有什麼好想的,不過,人一離開,就覺得珍貴了。」蕭軍正是這樣一個大大咧咧的男人,他懂得花的珍貴,卻養不好花,他是個好的小說家,卻不是個好的愛人。
  蕭紅呢,是一個看起來極端堅強、極端自尊的女子,實際上她卻極端的軟弱和敏感。遠在日本,她還惦記著蕭軍:「現在我告訴你一件事情,在你看到之後一定要在回信上寫明!就是第一件你要買個軟枕頭,看過我的信就去買!硬枕頭使腦神經很壞。你若不買,來信也告訴我一聲,我在這邊買兩個給你寄去,不貴,而且很軟。第二件你要買一張當作被子來用的有毛的那種單子,就像我帶來那樣的,不過更該厚點。你若懶得買,也來信告訴我,也為你寄去。還有,不要忘了夜裡不要吃東西。」寫這封信時,蕭紅忘卻了自己是個出色的女作家,而只是一顆體貼入微的女子的平常心。這些事情對她來說是「最重要的」,愛人的冷暖,也就是她自己的冷暖。這樣的愛,是經不起傷害的。
  然而,傷害還是出現了。愛的傷害是不能判斷誰對誰錯的,結果卻是永遠的遺憾。30年代中國文壇最幸福的「二蕭」決然分手了。1940年,蕭紅遠走香港,寫下了《呼蘭河傳》、《小城三月》。日軍攻陷香港後,她生活困苦,肺病日重,於1942年以31歲的英年早逝。在最後時刻,她還說:「我愛蕭軍,今天還愛,我們同在患難中掙扎過來!可是做他的妻子卻太痛苦了!」而鋼鐵漢子蕭軍呢,在半個多世紀以後,還懷念著單純、淳厚、倔強的愛人。他坦白地說:「蕭紅是個比我更好的小說家。」
  愛,真的是一泓激盪的水流,沒有容器容納得下?曾經牽過手的、燈火闌珊處的那個人,是否真的到了放手之後,才會被珍惜與懷念?
  三
  熱戀中的小兒女常常發下海枯石爛不變心的盟誓,彷彿真的能夠海枯石爛不變心。對於年輕人的愛情,我寧可保持十分的懷疑態度。電閃雷鳴,僅僅是愛的初始階段,只有到了「隨風潛入夜,潤物細無聲」的境界,愛才可能向永恆靠近。因此,我對那些在校園裡卿卿我我,你餵我一口飯、我餵你一口菜的戀人們不以為然,卻常常為小徑上互相攙扶著散步的、白髮蒼蒼的老夫老妻之間的體貼和溫柔而感動。
  錢理群教授是我最尊敬的老師之一。他的每一本著作,都把自己燃燒進去。在《大小舞台之間》一書的後記中,他深情地談起了自己的妻子,這是一段樸實無華的文字:
  「而我尤其要說的,是我的老伴可忻。我十分清楚,我能最終走出生命的『冰谷』,全仰賴她的堅定、果斷(我的性格根柢上是軟弱的),她的溫柔、體貼(我是最不會照料自己的)。每當思及充滿未知因素的『將來』,不免有些悵惘時,只要想到她將會默默地與我共同承受一切,我就似乎有了『底』。『她是我生活中永遠不倒的樹』,我樂於公開承認這一點,並無半點愧色。因為我知道,在她的心目中,我也是這樣一株樹——在充滿險惡的人生中,我們互相苦苦支撐:這就足夠了。我的這本書當然應該獻給她,我的可忻。記得在十五年前的新婚之夜,我也曾向可忻獻過一本書——那時十年浩劫還沒有結束,我雖也寫有近百萬字,卻不可能出版;獻上的是手抄本,書名為《向魯迅學習》。現在,『書』由手寫變成了鉛印,但那份情意卻沒有變,依然那樣深摯、純真——但願我們永遠像年輕人那樣相愛,儘管此時我們都已兩鬢斑白,並一天天走向歸宿。」
  其實,先生無須羨慕年輕人,因為先生的愛是一種歷盡滄桑之後沉甸甸的愛。這份重量,我相信身邊的少男少女們沒有誰能承受得起——他們把愛視作「每週一歌」或「半月談」,視作「一場遊戲一場夢」,既失卻了純真,也不可能深摯。在錢理群先生家裡,向先生討教的時候,師母在外間忙碌著。我很想悄悄地問問先生的初戀,卻一直沒有開口。就讓它成為一個讓我懷想的謎吧,最美麗的情感往往如「羚羊掛角,無跡可尋」。
  給愛一個容器,這個容器其實就是時間。對有的人來說,時間是溫柔一刀,割去了三千煩惱絲,也劈開了一雙相牽的手;對另一些人而言,時間則是愛的容器,愛無形,容器也無形,兩鬢青青變星星,只是為了一顆癡心。毀滅愛的是時間,證明愛的也只有時間。這些道理,為什麼年輕的時候總不明白?
Author :余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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