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7年7月7日 星期五

孤獨的探險者

  無論從哪種意義上說,他的傳奇都是一部史詩。
   當我在新疆採訪獨身穿越塔克拉瑪干大沙漠的劉雨田時,他說的第一句話就是:
   「我很怪,很難與人相處。人家都說我是瘋子。」
   他長得不帥。三角形的眼睛呈八字狀分列,中間垂著陡挺的鼻子,耷拉下來絕對會遮住大半臉面的頭髮由頭頂正中分開,眼神遊移長久才會對別人的問話作出反應。但是,若能與之溝通,你會看到他眼睛裡有一片廣闊而深遠的天地。他常赤腳走路,裸著黝黑的肌體,僅穿一條牛仔短褲。
   他在居室陽台上架著木板隨便拼湊的床,風霜雪雨天都不移動,以此來適應各種惡劣的自然環境。牆上的一幅攤展著那片枯褐色大漠的地圖,在那空曠而沉寂的荒野上畫著類似於印第安人神秘偈語的點和線。
   說實在的,這樣一個人,生活在他周圍的環境中,就注定了悲劇。他沉默寡言,絕少與外界交往。其實,他沒有一刻不在渴望理解,那種既不是出於樂施,也不是出於恩惠,完全沒有功利的真正的理解。中國國際廣播電台的日本專家高野百合子老媽媽,曾撫著他的身體淚流滿面地說:「孩子,咱們國家(一位日本友人在這樣說!)我不信會有這樣的人,受了那麼多苦。你的工作極有意義,做下去!」老媽媽拿出一架照相機,一隻睡袋和一些錢執意讓劉雨田收下,那是在他客居首都,身無分文,而不得不光顧王府井附近的一家餐館,注視別人的菜盤裡還有多少剩餘的日子裡。
   1987年4月10日,這是個特殊的日子。本世紀初的這一天,瑞典人斯文赫定開始了令他後來在人類探險史和考古史上彪炳千秋的非凡歷程,那是在文字記載的人類對塔克拉瑪干大沙漠最初的探尋之一。大半個世紀過去之後,比劉雨田稍晚些,有法國著名作家、探險家雅克·朗茲曼和他的探險隊到達塔克拉瑪干。八十年前後的這兩支探險隊,在裝備、交通工具及人數上都遠遠優於劉雨田這位僅以工資維持生計尚不能保證的炎黃子孫。從選擇路線上看,斯文赫定和雅克·朗茲曼走的是和田河故道,劉雨田則選擇了從于闐到沙雅,這是橫穿塔克拉瑪干最長的線路,穿過真正的沙漠腹地。雅克·朗茲曼事後曾有一番評論,說像劉雨田那樣走是無法想像的。
   于闐,和雨田諧音,這難道是巧合嗎?劉雨田感到一種神秘的暗喻。那是個嚴峻而非凡的時刻:蒼山、流雲、大漠、高天,一瞬間匯聚在一處,只須輕輕一動,歷史就會揭開新的一幕,絕大多數人是無法企遇這種時刻的。他幾乎用了自己的一生來等待這個時刻,完成長城萬里行,走到羅布泊,穿過古爾班通古特,一切一切,也是為了這個時刻。他頭上纏著白布,身著一套純白色的旅行服,披了塊綴滿金線的暗紅色錦緞,一派沙漠王子的風度。他用紙做了九隻酒杯,斟滿酒,祭灑給攤展至天邊的大漠荒野,爾後開始了他走向塔克拉瑪干的歷程。
   塔克拉瑪干是世界上沙漠地貌最豐富的沙漠之一。它的東部和西部,因一系列聞名的河流和湖泊,曾復迭蒼海、桑田、荒漠,有著明顯的河域地貌特徵。中部完全不同,只有一條孤獨的克裡雅河,更可悲的是它沒能像其它姊妹河那樣最終匯入被稱作「母親河」的塔里木河,只流了一半就被浩瀚的大漠吮盡了。千百年來塔克拉瑪干沒有一刻寧靜,特別是在這沙漠腹地,一場風會使昨日的面貌全部為之改觀,找一個固定標誌極難。
   沙丘、沙坎兒、沙谷、沙窩子,地表都是這種軟軟綿綿、一色的細沙,一腳下去一個窩兒,每邁一步都很難。劉雨田隻身負重140公斤,走一會兒不得不再往返兩次拖東西,人家一個單程,他得走兩個半來回,沙地的太陽格外毒,地表溫高達68攝氏度。在後來斷水的那些日子,白天無法走,他不得不用大半的時間來躲避太陽的毒焰。找一個紅柳包,背陽挖下去,讓自己偎在裡邊。有時紅柳包突然塌落下來,人給埋了大半截。
   沙地的夜晚,皎月當空,一團銀爍,然而,沒有蟲吟,也沒有樹葉的搖動,生命的一切閃現都被掩沒,人類賴以生存的那種文化氛圍已被遠遠地隔開了。劉雨田點燃了一棵枯胡楊,一炷火沖天而起,荒涼的大漠有了一角光明,他心裡有了一份依托。
   一覺醒來,劉雨田發現一棵綠葉簇生胡楊著了火。他跳起來揮舞著衣服拚命扑打著,旋開水壺蓋,把水淋灑在樹身上。在這荒無人跡的「死亡之海」,一滴水就意味著一次生命但他已顧不得這些了。這大概是人類在這沙漠腹地最驚心動魄的一幕:劉雨田跪在樹旁滿眼是淚。他希望胡楊能蓬勃撐張著一個碩大無朋的樹冠,驕傲地招展在大漠的高天之下,現在它卻遍體鱗傷……
   大漠重歸寧靜。此刻,太陽,那有著不可抑拂的強悍意志的萬物之主,正緩緩升起,這是它最絢麗多姿而又溫柔無比的時刻,劉雨田卻想到了死。他身上隱著一條條丹毒流竄的紅線,水已用去了一半,走下去無異於一步步逼近死亡。
   他已多次面臨絕境。可以去死,用他最後的資本——他的軀體,去表明他的意志。依著奇特的個性,他會這樣做。但是,身後的一百多萬字的日記、幾百個照相膠卷怎麼辦?答應幾家出版社陸續要寫的長城記行、絲路記行和塔克拉瑪干記行就會落空。那些對他寄予厚望、並且始終在關心他的人們將感到遺憾。何況,他們所表現出的這份理解連同劉雨田行為本身也將被另外一部分並非不善良的人們恥笑。相對於死,他對此看得更具一種份量。
   這是個悲壯的時刻,劉雨田必須背叛意志,承認自己失敗。他的血脈承繼於孕育過「精忠報國」一代民族魂的那片土地,很早以前他曾連年獲得「學毛著積極分子」稱號。莽莽攤展開去的群山不會忘記,他曾一次次振臂高呼:打倒我!打倒我!他生命的每一個細節都和他的同代人一樣,充滿了悲劇性。對於這樣一個人,承認失敗遠比征服塔克拉瑪干本身更為艱難。
   出路只有一條:往回走。一經明確,他感到自己突然崩潰了,那是深深的負罪感和毀滅感。但是,不能不說這是一次理性的昇華。
   連日來,他的體力已愈益不支,更讓人不安的是他始終無法知道自己在地圖上的位置。一個人置身於如此浩瀚的廣漠之中,是何等的渺小!無窮的大比之於一個有限的個體,你是誰?你是什麼?你在哪裡?均已失去了意義。
   劉雨田放棄行囊以讓自己最大限度地保持體力,那裡邊有日記本、照相機,膠卷等用具,只留了一壺水。天氣仍是持續不斷的高溫,人的身體僅以水維持平衡,一壺水很快喝完了。他平生第一次接了自己的尿,剛端到嘴邊又潑掉,作為一個人,一瞬間他迷惑自己怎麼會落到這步田地,不覺潸然淚下。很久,他又撿起了那只口杯,接了尿喝下去。以後便尿也沒有了,他開始吃胡楊葉,扒開樹皮吸吮他所想像的水分,其實僅有點濕氣,連樹皮底下的蒼蠅、蜘蛛和蜥蜴都變成了不可多得的佳餚。
   不久,劉雨田跌入一種似睡非睡的昏迷狀態。他生命的歷程中,也有過被千百人簇擁的情景,北京廣播學院的學生們曾推著他乘坐的車歡送他。此刻,那激情沸揚的喧嘩已遠遠地去了,他的心境變得質樸而純真。他留戀兒時媽媽用紅薯煮玉米面稀粥的那種香味,留戀沒有工資而不得不去討飯吃的日子,甚至留戀那些對他始終不理解和不願意理解的人們。
   劉雨田艱難地一步一步往前爬。不知是第幾天了,突然,嗅到一種濕腥氣,沒多久眼前就出現了壯觀的情景:彷彿是從那片遙遠的天空中伸延下來的,克裡雅河閃爍著銀光,挾著涼氣蜿蜒飄來。劉雨田丟開了一切,奔跑著,奔跑著,一下子跌倒了,再也走不動了。
   後來,一個維吾爾牧人發現了他。
   劉雨田講完了他的故事,甩了一下他的長髮,神采像個詩人。我感到,劉雨田對第一次失敗的塔克拉瑪干跋涉似乎更加難忘,卻很少談到他第二次塔克拉瑪干行的成功。
   公元1988年1月27日,劉雨田以中國第一個普通公民所能有的資力,歷行70天,隻身徒步穿過塔克拉瑪干,從于闐到達沙雅,從而完成了在最寬幅度線上穿越被稱作「死亡之海」的世界第二大流沙沙漠這一人類曠古絕今的壯舉。
   然而,劉雨田並沒止步。他點劃著地圖告訴我,不久他將重赴羅布泊,由那兒再向帕米爾高原走,以走完他的絲綢之路全程。
   美國馬可·波羅遠征隊隊長魯茨坦曾給劉雨田題過一段文字,我願以此作為本文的結束語:
   很多人走著容易的路,
   很多人走著艱難的路,
   而你,劉雨田先生
   走的是一條不可思議的路。


 Author :劉湘晨    Provenance :黃金時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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